我们袋鼠会打人

【尊礼】余温

冬雨是没有声音的。

它藏在呼啸的北风里,裹好一身厚厚的寒气,从云层中一跃而下,悠悠落个几千米,再轻轻巧巧踏上谁家的玻璃窗,一粒芝麻落进奶油里似的,悄无声息。

寒意从窗户的缝隙里漏进来,飘进梦里。

于是宗像礼司开始觉得冷。

他走在茫茫雪原,天上只有铺匀的一层云,地上只有厚厚的一大片雪,天上地下,白得没有一丝杂色。

他踩下去,脚下绵软,却触不到底,也听不到踏雪的声音。

脚印是白的,并不深。

他就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了。

他很少做梦,严谨一点说,是很少记得自己做过梦——有研究说每个人都常常做梦,只是有的人并不记得。从前他对自己的这一点感到满意,“不做梦”代表着良好的睡眠质量,使他能够在睡眠中尽可能多地补充精力,尽可能做一个无懈可击的青王。

之前他也想过,千千万万个他忘记的梦里,或许会有他穷尽此生也无法实现的东西,或许会有他再也见不到的人。很大概率,他曾在那样的梦里,尝到过没碰过的甜,得到过没想象过的满足。

但那都是虚幻的,甚至无法在他的脑子里留下一点影子。

没有什么意义。

可是现在,他漫无目的地走在一片茫茫白色里,头顶没有那把青色的巨剑,身后没有为他出生入死的下属,对面没有野蛮桀骜的对手,他不是青王,不是宗像礼司,他只是宗像礼司大脑里的一个虚影,一个随遇而安的游魂,他没有生命、没有重量,每走一步都在漂浮。

这时他才觉得能够这样也不错。安宁平和是多么珍贵的东西,能偷来一刻是一刻,哪怕这份安宁浮在梦幻的泡泡里,迟早要被明早的第一缕天光刺破,哪怕他一睁眼就再寻不到也记不得。不能说这种时刻没有意义。

成王至今他第一次觉得累,无处可躲的累。他不在人前轻易示弱,却对自己严苛地保持坦诚。累就是累,宗像礼司也会有需要休息的时候——心上几根弦时刻绷紧,唯有在明知虚幻的梦里,才能心安理得地享有一点轻松。

就是有点冷。

他不走了,坐下来,怀疑自己坐在一片蓄着雪渣子的云里。

太冷了。他裹紧衣服,抬头远眺,试图找出头顶的白和脚下的白交汇的地平线,心想如果这天不是天地不是地,还会有太阳吗?什么时候能暖和一点?

没有太阳,却有星星。

无数金红的星星开始从他望不到的高处落下,落得很轻很慢,是蒲公英的那种飘法。它也的确很像蒲公英,最外面的一圈淡金光芒看起来毛茸茸的,让人很想摸一摸。

他伸出手去接,有一颗星星乖顺地落在他掌心。

烫的。

他就笑了。

他把它握在掌心。

星星还在落,掉在地上的过一瞬就消失了,沾在他发梢和肩头的就留得久一些,过了一时半刻也还闪着些微微的光。它们从他的鼻梁滚到唇边,从他的领口跌到膝上,在滚进雪地里消失之前,又会有新的星星降在他的头顶。无数小小的热源无声无息地笼住他,热意熏得他眯起眼睛,他觉得自己也要发烫了。

这是他熟识的温度,他从每一个交错的呼吸、每一次火花四溅的碰撞和最后一个拥抱中溅出的血液里认识它,熟悉它,然后永生不忘。

他太熟悉了,这温度独一无二,绝不会认错。

“我竟然会梦见阁下么……还是阁下侵入了我的梦里?”他喃喃自语。

没有谁会听见这句梦呓,也没有谁能回答他的问题。星星不会说话,它只知道下落、下落,落到他身边,把温热渡给他;落在他脚下,融化他路途中的积雪;落去他能目光所及的最远处,让他将天与地的界线看得分明。

白色一点点褪了。

雪真的渐渐消了,幕布似的云也薄了又薄,慢慢散了。原来积雪之下是沙漠,浓云之后有青空,青空正中烈阳高悬。

他也不再是这方梦境中唯一的游魂。

他向后靠,一块平滑的岩石便凭空出现作他的倚靠,它像在这烈日下晒了很多年,带着久经炙烤的热度,一贴上去,整个后背就烧起来。在梦外他大约会觉得它烫得扎人,梦里他只觉得暖和,初秋午后躺在藤椅里晒太阳的那种暖,是很和煦的温度。

所以他放心地把头也靠上去,稍稍偏一点方向,耳廓便略略贴上它。他听见这块石头里有模糊的声响,那声音很远很远,像是从地底遥遥传来,却能听出它是沉厚而稳实的。它有着奇异的律动,一声一声,不紧不慢,不知道它在哪一刻响起了第一声,也很难想象它会在某一刻停下。

有趣,他想。难道竟有某种奇异的生物沉眠于地底,将巨大的心跳声由岩石、泥土和砂砾层层向上交递,传进了他耳中?

他松开紧握着的右手,掌心里什么也没有,星星早已不见了。它或许渗进了他的皮肤,融进了他的血液,此刻正流经他的心脏;或许散进空气里,恰巧混在他刚刚吸进的那一部分中;又或许只是凭空消失了而已,那也好过被他弄丢,那么小一颗,总是很容易掉的。

其实没必要想那么多,总归逃不出他的梦里。

他忽然觉得困倦,闭上眼睛,靠着那块岩石不动了,连去远处看一眼的意愿都没有。

总不必在梦里的沙漠寻绿洲。

再热一点吧。

 

宗像礼司醒来的时候几乎以为自己在发烧,可浑身上下都没什么异样,除了热。

直到他掀开被子下床,才明白只是被窝里太暖了。

他天生比别人怕冷一些,冬天一觉醒来往往手脚冰凉,很少有睡得这么暖和的时候。

他看了一眼床头的温度计。

降温了。

他拉开窗帘,看见朝阳初升。万里无云,天空干干净净、空空荡荡,只剩一轮仿佛吸足了水分饱胀起来的太阳。不知九天之上哪位神明打翻了一瓶日光,赤色浩浩荡荡地铺开去,半边天空都是红。

在冬天,这是一个人人都爱的好天气。

屋檐还在滴滴答答地落着水,而昨夜拖来寒雨的乌云,早已无声无息地穿出他的梦境,远去了。

 

 

他打开窗户,伸出右手去接檐下的雨水。

一滴昨夜的雨落在他掌心。

凉的。

也仅仅是凉。

于是他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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